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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5章 盛夏(8)


阳光跨过城墙, 落在城楼脚下。树影斑驳扰乱了些许清晨的宁静,地上的影子随着风声,正浅浅浮动。

“二位要用什么面?”老板麻布衣衫, 笑脸盈盈, 勾着腰身前来问询。

“要碗香笋面。”她说罢, 方看了看旁边的人, “大人要吃什么?”

他自也转眸与那老板道,“一样。”

“好嘞。”老板脸上笑得起了褶子。回身过去炉灶旁, 方与老妪交代了声儿,“两碗香笋面。”

老妪拉低了声儿, 掖了掖老伴儿的衣袖,“哪儿来的客人,面相真是好看。那姑娘画里走出来似的。”

老板中正忙活起拉面条儿的活儿来,低声与老妪解释:“那姑娘唤那位作大人,听闻太守大人迎了两个京官儿进来,好似是来管难民的事儿。”

“诶呦, 那可便好了。”老妪切了葱花儿, 又挑着酱汁儿, “外头那么多, 可都是人命。太守大人不管不问, 我们在城里住着,也于心不安。”

老板也跟着长叹了声:“是啊。”说罢了, 手中的面条儿在空中扬了起来, 不多时, 已拉扯了数回,丝丝缕缕如发丝般了。

两万素面上了桌儿,一旁候着的江蒙恩却送上来银制的筷子。帝王出行带着防身, 用来用食,一试探下去便知有无毒物。

皇帝却没接,只去取了两副竹竹筷子,送与姑娘一副。

江蒙恩还想开口劝什么,却被主子一眼看了回去。只好心念着,主子在北疆闯荡多年,许有毒没毒,根本不稍那双银筷子。

那面里笋味儿足,笋也鲜嫩得很。星檀尝得两口,却见皇帝未多动筷子,只好问着,“民间粗鄙小食,可是不和大人口味?”

“不是。”只是这么与她单独同桌吃饭,已是太久远的事情了。单单看她垂眸小口用着面的模样,心渐柔软,更是饱足。被她提了一句,他方也开动起来。

却听她又问起:“那些从牧场运送回来的粮食,可还足够么?能撑住多少时日?”

“只够三两日。”他放下筷子,与她答话。

“那,三两日后,大人打算怎么办?”星檀方看到城楼下景象,本以为是有了希望。可不想,竟如此之短。

“城中有粮,只是有人克扣欺瞒。”

听他惜字如金,星檀却也猜到些许。身为太守,方家上下此时依旧能享乐炫耀,欺瞒之事该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。

“那大人可要下旨?”

却听他笑了声,颇有几分冷意,“巧于周旋,于他们无用。”

“大人是有了打算了?”

她话问落,碗中却已多了些许香笋。是他亲自夹过来的。他声音沉着,凑来她耳边,旁人听不到,只一呼一吸的热度,扰得人心痒。

他道:“说不通,便用抢。”

“……”星檀却是忘了,人家斗过辽贼,平过匪乱,官绅勾连那一套许真是要服软的。

用过了素面,凌烨自护着人往回走着。清风摇着枝桠,沙沙作响,在脚下的青石板路上落下光影斑驳。

身旁的人脚步有些轻快,槐花被风吹落来她肩头,他抬手轻轻与她掸开了去。他故意只随着她的脚步,只如此一刻的时光,珍惜非常。

星檀被他送回来厢房,又听他道:“这几日将有些动作,方家的人不可尽信。这别院,自有东厂的人护着。”

他负手在身后,看着她时目光却有些灼灼。她只垂眸轻答着:“知道了,陛下。”见他要走了,又回眸过来,多嘱咐了一句,“方见你眼下有些青痕,若是昨夜未曾睡好,便再睡一会儿。”

她只与人微微福礼,方见他转身往外行去。人将将出了门口,脚步便恢复了往日的健朗,又在沉声吩咐着江公公什么,该是仍有重要的事。

晌午,星檀去探了一回嫂嫂。连着数日奔波受惊,林氏生了些风邪。李太医正被请了过来,与林氏请了脉象开了药。只将剩余拿药熬药的差事交给身边的小药童,便又急着往外去。

星檀替嫂嫂送人,只将将出了别院,却见得门外另有人在候着。等得李太医来,那人只深深一拜,“陛下让杜某在此候着李太医,往城中药房中寻良医,一并搜集预防疫病的药材。”

她清晨问过人家,待那些病患可是已有了打算,不想差事儿已早被他吩咐下去了。她这方与李太医道,“也让民女尽些绵薄之力,帮李太医往那些药房里,盘点些药材,记录些账目,总是可以的。”

“这。”李旭多有犹豫,主子看这位看得心紧,只怕这位有什么折损的,不好与主子交代。

星檀看出来些许李太医面上的担忧,只笑道:“请华侍卫跟着便是。”

李旭这才好松了口。一旁杜泽却有些意外,不想今日竟会见得那日在清风楼中,暗中与皇帝谏言的姑娘。

别院高处有亭台。

华清正持着安阳城的地图,与皇帝指出图中几处大仓。

“属下依陛下吩咐,寻得刘家粮仓,便在这三处位置。城东和寿路上的这间最大,屯粮也最满。其次属城北榆树街,再其次是城南花间道。”

凌烨指尖正在那三处红圈位置上缓缓划过,最终停留在和寿路那间唤作“水云酒巷”的酒楼上,“要动,便动最大的。”

华清已是一拜,“那属下便让他们先去部署。”

“嗯。”凌烨轻答了声,方又与一旁陆清煦道,“有劳世子替朕往刘府一趟,请刘青往水云酒巷一聚。”

傍晚清风怡然,水云酒箱二楼的厢房里,身为安阳商会会长的刘青,却已有些坐立不安。

午后国公府世子来替皇帝传话,说有事与他商议,要请他来这水云酒巷详谈。那世子爷身后带着三五侍卫,又碍着人家身份尊贵,他自不好推却,只临行前,让家中管家去趟方家,与女婿方执知会一声。

然被带来了这厢房,皇帝却迟迟未曾现身。只留得他一人,和满桌的菜肴美酒。上回且有商会众人作后盾,他尚有几分底气;而今日皇帝选来的这地方,却让他心虚不已。

从厢房小窗看去,便是他刘家最大的粮仓。连连绵绵数十间仓房,里头满满都是屯粮…他自想起上回与皇帝说过,城中无粮,此下被安置在这里,也不知皇帝是有心还是无意。

美酒佳肴当前,他却只敢捧着一杯浓茶。茶早凉了几回,却有个怒目威严的侍卫进来添换。

欺君,可是举家抄斩的死罪。上回且是法不责众,若这回皇帝只寻他一人开刀,岂不是冤枉得很…

晚风吹过一旁的塔楼,带走几分闷热,却多添了几分凉意。皇帝正负手在高处观望。华清悄无声息从小梯上来,只临到旁侧,与皇帝一拜,“陛下,粮仓那边已经准备妥当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刘青呢?他怎样?”

“华澜说,在那雅间儿里,不敢用食也不敢饮酒。只捧着茶碗,已如惊弓之鸟。”

“很好。”

“待天黑之后,便就动手。”

等华清退下,他方在远眺往那一行粮仓。里头的积粮早被暗卫清空了一半,今日之事,不过与刘青和其余屯粮之辈做场好戏罢了。

天色已然沉了下来。水云酒巷的雅间儿里,刘青终是没拦住喉间干渴,捧着茶碗一饮而下。那水凉,灌入胃里身上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,架在他心口的那把刀子,也早就僵持不住了。

蓦然之间,窗外火苗四起。这和寿路上的粮仓,屯着千余石粮,竟就如此烧了起来。“救、救火。”他心疼极了,顾不得其他,直往雅间外冲。

奇怪的是,门外的侍卫不见了踪影,亦无人阻拦。他疯了似的跑到路中,见得个人便捉着个人来,声音大得有些败坏,“让他们救火。快让人去刘府上叫人来,让他们来救火!”

路人见是大火,早已避之不及,即便是刘家老爷,此时的脸面也不大管用了。

见人要走,刘青喊着,几近带着哭腔:“都是粮食,都是好粮食呀!”那可都是银子,银子便是他的命。

可那大火骇人,无人敢理会,他自己寻得路边的一口老井,正要冲了过去。即便是杯水车薪,也得将他屯了两年的好粮食救些回来。

正一头猛扎过去,却撞上个人来。来人身姿魁梧,将他一把拦住,不是别人,正是方在那水云酒巷里看着他的侍卫。

“刘会长,这是要去哪里?”

声音是从这侍卫身后来的,那声线沉着,却似个逮捕到了美味的猎人。刘青抬眼,只见皇帝一身玄色衣衫,负手立在身前,那面上的笑意,果是已等待得他多时了。

“陛、陛下。万、万岁。”他方清理几分情志,却有口难言,再看了一眼粮仓里冒出来的浓烟与火苗儿,心都要碎了。

“刘会长方说,火烧的那些仓库里,是有什么?朕未曾听清,还请刘会长再说一遍。”

刘青早已双膝跪地,伏在地上不敢起来。“是、是这两年来,安阳百姓上缴与县主的精粮…都是命啊,陛下快命人救火吧。”

却听得上首的人冷笑了声,“上回乡绅齐聚,刘会长不是说,城中早已无粮?”

“刘某有罪,有罪。”

见人连连跪拜,凌烨只觉有趣,“刘会长既然都认了,那便以这些粮食充公,接济城外难民。你可服罪?”

刘青不敢起来,只道,“还请陛下放过族中家眷。”

凌烨只淡淡道,“你的罪责,容后再算。”话落,华澜已将人拎了起来,“属下先将人送去府衙。”

凌烨只微微颔首,当是默许,等华澜走开,方吩咐得华清道,“灭火,不得伤及其余百姓。”

待华清领了命,带了人往火场中去。凌烨将将转身欲往太守府中回了,却见李太医怀抱着大小药箱,从侧旁小跑而来。见人神色匆匆,他方问起,“什么事?”

“陛下,”李旭呼吸尚有些急促,“顾姑娘今日随臣搜集药材,方在那慈心药房里清点着黄芪。臣与杜泽去结算些账务,只将将走开少许,回来便见那边便起了火势…”

“怎无人跟着她?”他几近嘶喊,却猛地止住了说话的气力。只迎着那火苗,往小巷里追了过去。

慈心药房…他在华清给的地图上看到过,正是在那粮仓隔壁。

眼前浓烟滚滚,火势汹涌。直已波及路边几颗干枯的老树。

阿檀,大火。他心口绞疼。

这一回,是他让人放的大火…

作者有话要说:  晚上还有一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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